六耳不是猴

杂食,年更尧

[ 卫聂卫 ] 仗剑

短篇已完结,卫聂卫无差,清水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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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 鬼谷,云梦山颠,风谲云诡。传言鬼谷之诡秘,其才无所不窥,诸门无所不入,六道无所不破,众学无所不通。一怒而诸侯惧,安居则天下息。

  鬼谷派内有这样一个不成文规定——历代鬼谷子皆只收两名徒儿,一纵一横,以三载为期,期满,则二人只能留下一个胜者,留下的这一个,即是新的鬼谷子。自古成王败寇,与之相反,输家所要付出的代价,便是自己的性命。

  由此说来,作为鬼谷门人,虽然前程无忧,却或许……性命不保。

  话说鬼谷子赵一,励精图治,兢兢业业地混过了三年师门,忍痛手刃了同门师兄,好容易熬过这许多年,才名正言顺地当上鬼谷子。这些年来又是循规蹈矩地收了两名徒儿,勤恳授业。哪成想,看似稳重的大徒弟竟在决战前夕落跑,向来争强好胜的小徒弟也不甘示弱,扭头就双双抛弃了他这半大不小的糟老头子。

  唉,真是不尽孝道啊。赵一一面喝饮茶一面叹道。

  话虽如此,他还是独自在云梦山隐居了许多年。听闻大徒弟盖聂去给秦王嬴政做了侍卫,剑中之圣名满天下,小徒弟卫庄组建刺客团流沙,亦成了江湖上令人闻风丧胆的大魔头。嗯,这……放在一起比较似有不妥。赵一不禁捋须思忖道。罢了罢了,不论如何,二人虽然违逆了师门的规矩,却也算没有辱没鬼谷的名号。不禁感慨是该功成身退之时,欣慰地留下剑谱与戒指,离开鬼谷逍遥自在去了。

  他从前总责难宽厚的大徒弟,治世之道,不可过于仁恤。

  他是鬼谷子,必定要沿袭鬼谷的处世之道,可私心里,他也是不希望看到盖聂与卫庄二人步了他与师兄的后尘的。三人固然算不上师徒情深,但朝夕相处了足足三载,人非草木,又孰能无情。 

  再说盖聂与卫庄这一对师兄弟,虽没有斗个你死我活,却还是很给面子地针锋相对了许多年。尤其是卫庄,碰上师哥就少不了言语相讥,兵戈相向。看来对年少时的决斗被放鸽子一事,怨愤颇深。 

  反观盖聂,私心里,他还是很想与这个唯一的师弟好好相处的。作为师兄,盖聂对卫庄可以说照顾有加,仁至义尽。基本践行了护着师弟、忍着师弟、让着师弟三条大纲,除此之外,又严格执行了尽量不见面、尽量不吵架、尽量不打架三大原则,可结果总不尽人意。

  因此对这个师弟,盖聂心中总有种深深的无力感。


  恰逢最近,经张良游说,墨家与流沙正处于一种短暂合作的微妙关系。盖聂常常要硬着头皮面对自家师弟的冷嘲热讽。

  譬如——

  “师哥,嬴政是一个什么样的人?”

  “他是一个……无法用语言形容的人。”

  “呵,你对他的评价这么高?”

  “……”

  又譬如——

  “小庄,此行凶险异常,我可以帮到你。”

  “师哥,你不会是害怕了吧?”

  “……”

  再譬如——

  “师哥,你和罗网倒做过颇长时间的同僚,尽了不少爪牙的本分,这是作为剑圣的条件吗?”

  “我已经离开秦国,曾经……”

  “我没兴趣听你的理由。我只看到,你放弃鬼谷,一心追求的理想国度已经破灭了。”

  “我并没有放弃。”

  “根本就没有这样的国度,只有纵与横,无尽的厉害冲突。”

  “纵与横,这是你一直坚持的吗?”

  “跟你无关。”

  “……”

  盖聂垂头坐着,默默生起了火。

  卫庄坐在火堆另一侧,曲腿颔首,灰眸缄默地映进了火光,白发有些凌乱地散在肩头,不知在思虑什么。

  “小庄。”盖聂暗叹一口气,慢慢开口。

  卫庄半侧过脸来看他,投去一个疑问的眼神。

  盖聂续道:“针虽已除,余毒未清。先前,我也只是帮你封住了穴道……”

  “我说过了,”卫庄转回头,不耐地打断他:“这点小事我自己能解决。”

  盖聂不想同他在这事上口角,但总有些放不下心,想了想还是耐心劝道:“明日怕是又有恶战,你的右臂若不能运功,恐难以应付。小庄,让我帮你。”

  卫庄听了,心里总归是不情不愿,可盖聂把话说到这个份上,再推三阻四未免显得矫情,只好万般不愿地挪窝,背对着盖聂坐下。

  盖聂伸出手掌抵住师弟的后心,觉出卫庄体内的毒确已所剩无几,才终于放下心。

  替卫庄清完余毒,盖聂坚持要守夜,卫庄心中极为膈应被当做需要照顾的一方,却更清楚盖聂一根筋的脾性,于是深深压下心中的不快阖眼休息了。心道你不是愿意守夜吗,那便好好守着罢。

  须臾,虫鸣渐渐,夜晚好似被徐徐的风拉长了。

  盖聂望着睡熟的师弟,不禁忆起鬼谷旧事。

  那时他还是风华正茂的少年郎,涉世未深,不谙世事,怀揣着一颗赤子心,一门心思都扑在研习武学上。卫庄呢,还是一个衔着万丈雄心前来鬼谷学艺的少年,唇角一弯半月弧,眉宇间有灵动的狡黠。

  那个时候的他们有很多共同点,同样的天资卓绝,同样的自命不凡,同样的暗藏着对未来的渴望与惊惶。

  他们曾是那么相似的两个人。也正是因为如此,即使许多年过去,卫庄仍旧认为,他们二人在某种意义上是一样的。

  盖聂微微失了神,目光穿过跃动的火苗去了很远的地方。

  云梦鬼谷,石崖峻秀,飞瀑扬花。

  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,并肩而立,自以为站在天地的中心。一伸手,就够得到山河日月,一抬眼,就拥有了万里河山。

  三载时光,如梦似幻。

  鬼谷的日光仿佛格外地强烈,却又格外地和煦,从不灼人,却把每个角落都照得暖烘烘亮堂堂。

  关于鬼谷的所有记忆像是朦胧的幻觉,茫茫然想起了,只觉无比温存,震慑人心。有时又似乎从不曾发生过,只在梦中。

  或许是那段记忆太好,无可挑剔,反倒不像是真实的了。


  那时卫庄为了胜过盖聂,时常深夜加练。鬼谷子看在眼里,也暗暗观望着盖聂这厢的动作。谁知盖聂全然不知师弟刻苦练剑是为打败自己,只以为卫庄勤奋好学,想快些变强。记得师弟总说,要成为称霸一方的强者的。

  师弟果真如此心性,他日定能实现抱负罢,盖聂想道,可即便如此,也不能小小年纪累坏了身子呀。于是,师哥苦口婆心地劝告师弟多次,未果。

  鬼谷子悄悄叹了口气。

  他这个大徒弟,根骨奇佳,心缺一窍。

  后来卫庄改为早起加练,再也没碰上盖聂,只是夜里难免休息得比寻常早了些。

  这天盖聂练剑回来,卫庄已经在榻上睡熟了。

  前几日正逢山洪,盖聂的屋顶被浸穿了,只好跟师弟将就几日。

  轻手轻脚地掩好门窗,盖聂回身一瞧卫庄,被惊得一愣。

  卫庄正面朝上躺着,脖颈向一侧十分怪异地歪着,脑袋几乎枕在自己胸前。

  那样的角度,脖子岂不是已经断了?!

  霎时间,盖聂只觉师弟在自己不在的时候竟被歹人在睡梦中杀害了,一下子慌了手脚,种种情绪交织在心头,脱口便唤道:“小庄!”

  卫庄迷蒙中“嗯”了一声,盖聂如梦初醒。

  ……原来,师弟只是在睡觉。

  盖聂松一口气的同时,深觉如此睡姿实在不妥,不知今后还会惊吓多少人。

  于是,向来行动派的盖聂无声地俯下身,一手捧着卫庄的下颚,一手伸到卫庄脑后,慢慢地把师弟的脑袋摆正了。末了不忘替师弟掖了掖被角。

  想想年少时卫庄睡得也真是沉,项上人头都被别人掌握在手里,竟还毫无察觉。

  自那日以后,盖聂临睡之前的活动又添了一项——帮睡相不佳的师弟调整睡眠姿势。

  当然,盖聂也不是每次都能做得天衣无缝。

  这日,盖聂在师弟的脑袋上摆好双手,师弟就惊诧地睁开了眼睛。

  盖聂猝不及防,与卫庄大眼瞪小眼地对视了一阵。

  最终卫庄率先开口:“师哥……你这是做什么?”

  盖聂顿了顿,老实答道:“帮你,挪挪。”

  卫庄一阵语塞,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。

  “挪……挪挪?”

  “嗯。”

  盖聂慎重地点点头。

  后来……后来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。


  转眼间,一梦十年。卫庄已是一头银丝,蓄满了长发。这里不是鬼谷,没有师父,没有云梦崖,物是人非。卫庄亦不再有睡得沉沉的夜。

  流沙之主,剑中之圣。

  霸者,侠客。

  从前,他们还没有背负过这些,他们还只是盖聂和卫庄,两个恰巧一同拜入鬼谷门下的少年人。

  在那些恍若隔世的岁月里,恰好是你与我,恰好是云梦山巅,恰好是那些山山水水,恰好是那一天的日光,恰好没有旁人经过。

  盖聂模糊地想,他一生里最好最斑斓的日子是和卫庄一起度过的。

  他们在最憧憬最张狂的年纪里,曾进入过彼此的生命,惺惺相惜,呴湿濡沫。

  只是道不同。

  只是后来卫庄没能一直沉沉地睡下去,盖聂没能一直俯在他枕边,帮他整一整睡相,掖一掖被角。

  梦总归是梦。

  等这夜亮起,二人犹是各行其是,各安天涯。


  仗剑而立,我已非年少。

  梦缺一角,心缺一处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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