六耳不是猴

杂食,年更尧

[卫聂卫]心期

卫聂卫无差,清水,一发完,慎入。

有引用纳兰容若《金缕曲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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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夜似有些格外的黑,穹顶亦看不到星群。屋内油罩下的烛火忽明忽暗,风声敲打着纸窗。

四更天已过,榻枕犹凉。

盖聂盘腿静坐着,阖了眼调息吐纳。烛影映在他面上,火头跃复一跃,落在眼里忽金忽赤。

只要有光,纵然闭着眼,所见也不是全然的黑暗。

恰如这世道。

他一向以为,光亮是存在的。即使微弱即使渺茫,亦值得有人穷尽所有去追寻。

可追逐光明,就是畏惧黑暗吗?

听来竟像是讽刺。

忽而一阵劲风掠过窗沿,烛光摇曳。盖聂猛的睁开双眼,斑驳明灭之间,只看见一片白羽徐徐下坠。

——是白凤。

盖聂敛了眸子,稳回心神。江湖漂泊多年,警惕与谨慎已是本能。再者诸子百家时常明争暗斗,更是鲜有相互帮衬的时候,他一时间还未能适应。

几日前流沙与墨家遭遇,正是剑拔弩张之时,张良前来游说劝和,方有今日局面。

的确,暂且搁下两家恩怨,同仇敌忾、共同抗秦,才是为今之计。

不过墨家与流沙联手着实骇人听闻,即便是盖聂也颇觉不能习惯。自出师鬼谷之后,这竟也是纵横二人头一遭站在同一阵线上。

白凤无声无息地落在他面前。

盖聂抬眼道:“有事?”

白凤拈起那片下坠的白羽,略显诧异的目光投向盖聂:“你为何不躲?”

“你没有杀意。”盖聂一撩衣袍站起身来:“是小庄教你来找我?”

白凤一时没有答话,只是神情有些古怪。盖聂只以为他是有话不好开口,便耐着心站在一旁等,哪知道白凤是被自己说得愣了。

虽说盖聂对着师弟向来如此称呼,可平日里同旁人讲话时,盖聂还是直呼卫庄大名的。况且白凤一想起自己日日面对的那个流沙统领,怎么也不能把他和“小庄”这个小名儿联系在一处。

回过神,白凤少有的磕巴了一下:“……是,他在城郊外西南方向等你。”

“好,我这就去。”

盖聂提着木剑,向他拱了拱手。白凤对他的周到礼数不予置评,一个闪身便唤来白鸟飞得无影无踪了。

盖聂一时间也愣了愣。

白凤少年桀骜的样子,有些像当年的小庄。


盖聂施展着轻功从树上落下,卫庄听到响动,便回过头来。四目相对,还是盖聂先开了口:“小庄。”

卫庄没有回应,只是垂下眼睛,过了片刻才道:“师哥?”

“嗯。”下意识地答应一声,盖聂方见卫庄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,既觉得罕见,又有种莫名的情绪涌上来。

卫庄抬眼看了盖聂许久,目光并不锐利,更像是细致地打量。盖聂被他盯得一头雾水,忍不住开口问道:“怎么了,小庄?”

卫庄仿佛刚意识到似的收敛了视线,这更让盖聂倍感诧异。他又凉凉睇了盖聂一眼,这才说道:“师哥,你好像变了许多。”

盖聂不知卫庄又想起了什么,他总是不明白卫庄在想些什么,故此也习以为常,只是打个岔道:“小庄,你我前两日才见过。”

揣着明白装糊涂,算是盖聂的看家本领了,这些年几乎没有人认为盖聂不是一个不够实在的人,甚至连卫庄也不曾看出。

卫庄走近了些,一头银发在月色下竟像在发光。他拢了拢罩袍,对盖聂说道:“师哥,我需要你助我做一件事。”

盖聂有一个瞬间想立时答到“好,什么事”,就像从前在鬼谷一样,可他只是沉默地看着卫庄,等着他的解释。忽然之间盖聂意识到,他们原来真的变了许多。

“不会违背你所谓的道义,一件小事而已。”

“如果只是小事的话,你不会找我帮忙。”

“那你来说说,我有何等大事需要劳烦大名鼎鼎的剑圣?”

盖聂毫不犹豫:“你遇到麻烦了。”

卫庄顿了顿,随即饶有兴趣地问:“那么依师哥看,我遇到了什么麻烦?”

盖聂对于师弟的冷嘲热讽一向视而不见,这次也不例外,他顺着自己原本的想法接着问道:“与农家有关么?”

卫庄挑眉看着他,眼里渐渐泛起笑意:“盖聂,我该说你太聪明,还是太蠢?”

盖聂照例沉默不语。

“记得噬牙狱最底层么?”卫庄单刀直入地问道。

盖聂点头。

“那笼子里除了墨家的蠢材,还关过许多人,并非每个人都跟他一样好命,很多人进了噬牙狱的门,就再也出不来了。”

卫庄的声音似乎低了些。盖聂心里一动,心中已经知晓他在说的人是谁。

“这些年来我一直在追查此事,直到上回故地重游,我才明白了一件事。”卫庄看向盖聂:“你知道我在说什么。”

盖聂也看着他:“小庄,我相信韩非一直都清楚自己在做什么。”

卫庄沉默了,他们于是像以往一样,在沉默中对峙。

良久,卫庄出言打破了寂静:“我知道你会帮我。”

盖聂皱着眉:“若我不帮呢?”

卫庄笑了:“为了韩非,你会的。”

盖聂败下阵来,他无心再与卫庄争论,因为他明白无论自己如何阻拦都没有用,卫庄心意已决”

“你要我如何帮你?”

卫庄道:“再探一次噬牙狱。”


噬牙狱建于桑海城郊极为偏僻之处,以鬼谷二人的功夫要到达这里虽说不难,可两人数日前就来闯过一次,噬牙狱不仅将守卫力量加强了,更是特意提防着盖聂卫庄二人。

两人暂且藏身在不远处的林中,盖聂盯了一会来往巡逻的守卫,回身对卫庄道:“狱门前有三组人,半个时辰换一次岗。”

卫庄点点头:“下次换岗时见机行事。”

盖聂愣了愣,脱口道:“见机行事?”

卫庄不明所以:“怎么?”

话音刚落,一道剑气竟破空而来,直逼卫庄的面门处去。

二人当即退开向后闪去,心中不由暗自惊叹,来人是谁?竟能让卫庄与盖聂都未曾察觉有人近身。

卫庄疾退出几丈,鲨齿出鞘,便与来人战在一处。

盖聂亦提剑上前,心中又惊又疑,此人的剑法招数以前从未见过,如此名不见经传之人,却招招精湛,又凌厉无比。

三人缠斗了几个来回,来人以一敌二终究显得力不从心,渐渐便落了下风。盖聂趁来人攻势露出疲态,一举擒住对方命脉,鲨齿的剑锋立刻跟了上来,剑尖抵住了来人的要害。

“你是谁?”卫庄声色俱厉。

那人看着卫庄笑了一声,道:“你又是谁?”

盖聂见着那人未用面纱遮掩起来的眉眼,忽然觉得有几分熟悉,于是试探地问道:“你是农家的人?”

那人干脆地揭了面纱,露出一张棱角分明的脸孔。

“是你?”盖聂惊讶道:“你为何会在此处?”

那人答道:“来确认一件事。”

“噬牙狱里也有农家需要的东西么?”卫庄将鲨齿又往前送了一寸。

“我也不是一直为农家做事,此番我来,是为私事。”

那人似乎毫不惧怕鲨齿,竟与二人对答如流。

盖聂看一眼卫庄道:“若非为了田猛,你又为何要对卫庄不利?”

那人一愣,过片刻又笑了:“你这人倒奇了,何来这一问?他做的坏事还少吗?”

卫庄冷笑一声:“的确,今日多你一个也不算多。”

“小庄!”盖聂忙拦了一下:“不要杀他。”

那人眼里有了几分讶异:“盖聂,你果真与传言不同,跟上回一见相比,我倒是对你刮目相看。”

盖聂对他的评价置若罔闻:“你若不是为了农家而来,还是尽早离开,我们也有私事要办。”

卫庄在一旁不置可否,却也缓缓收了鲨齿。

那人惊讶地看着卫庄:“你不杀我,不怕我再来杀你?”

卫庄只是一笑:“今日暂且放你一马。况且,你不是来杀我的。”

那人便收起了武器不再多言。落日的余晖照在他手中的长剑上,剑锋上的寒芒忽而晃了一下盖聂的眼。

“这是把好剑,它有名字么?”盖聂不由问道。

那人看了一眼手中的剑答道:“潜蛟。”


应付不速之客耽搁了些时候,两人只得等待噬牙狱下一次换岗。

盖聂看着坐在一旁闭目养神的卫庄,忽然就心中一跳。他有一种想法,一种异常离谱的想法,他感到惶然不安,像在鬼谷的崖底沉着上不了岸。

眼前的人有感应似的睁开了眼,一眼直撞进盖聂的视线里,两人皆是心惊。

“他们快要换岗了罢。”卫庄移开了目光。

“嗯。”盖聂看着地面,摇摇头想要打消自己没有根据的猜测。

卫庄站起身,提起立在身旁的鲨齿:“我们该走了。”

盖聂深吸一口气,提步跟上。现在不是分心的时候。

解决掉前来换岗的几名守卫,二人轻车熟路地潜进噬牙狱,直奔底层而去。

他们选了能够避开最多守卫的路走,一路将拦路的典狱都清理了个干净。

噬牙狱中亦有许多机关,一个不留神便是剑弩连发,换了旁人来怕不光是要没命,还会死得面目全非。

弓弩从四面八方射过来,二人只是背对着背,从容不迫地拔除机关,一同脱身。

盖聂想起上回在噬牙狱对上六剑奴,他的后背也是这样抵住卫庄的后背,骨肉相撞的那一瞬,两人皆紧绷着肌肉。

或许是当时大敌当前,或许亦有别的缘由。

卫庄宽阔的后背紧挨着他的,脊柱相吻,缔成彼此保护的姿态。

盖聂向来不是善感的人,只是想到鬼谷一别,直至那日之前的数年里,两人再没有共进退过,令人无法不感慨。像是有什么东西失而复得。


到了噬牙狱底层,卫庄没有犹豫地跃上铁索,自己走进了那个笼子。

十年前卫庄与韩非都曾被关在这噬牙狱中,可他那时不曾来过这里。后来他走出了噬牙狱,他以为韩非也会从这里走出来,他以为这些只不过是年少时遭遇过的一点点困苦和磨难,他们终究会应付过来,在去往更高远的征途前淡忘或释怀这一切。

可他没有再见过韩非,就像他幼时从家中最后一次走出来,没有再见过母亲一样。

韩非那时就被关在这里,就在这个只容得下一人的笼子里。

卫庄找到了韩非十年前留在这里的记号。他蹲下身来,伸手触碰着那个刻在笼子里的记号,像跨过时空触碰到那个年轻的、鲜活的韩国公子。

盖聂想起他们那时在韩国阔步高谈、把酒言欢的日子,他虽不常与卫庄待在一处,但他记得韩非,记得年轻时的张良,记得赤练那时还是红莲公主,记得卫庄将自己引见给韩非的那一晚。

在那之前他还想过要把荆轲跟高渐离也引见给卫庄认识,荆卿他性格开朗豪爽,不像自己这么沉闷,也许小庄会跟他谈的来,小庄在鬼谷时给他的印象沉静而锋利,他还担心他会交不到知心的友人,担心他行走江湖总是形单影只。

所以他到了韩国,见过了韩非,见过了紫女,他放下了心。他想到荆轲,想到高渐离,只觉得他们二人都壮志欲酬,高朋满座,过着他们在鬼谷时梦想中的生活,好不春风得意。

如今想来,竟恍如隔世,物是人非,好似幻梦一场。

“师哥,我知道是谁了。”卫庄站在他面前,盖聂仍觉得恍然,眼前的这个人是小庄吗?

“我知道是谁害了韩非。”

“师哥,秦王太难对付,你要帮我。”

“好。”盖聂听见自己说:“你要做什么?”

“杀赵高,灭李斯。”


盖聂听到帝国的倾覆,并非携了山崩地裂之势,只是由一个细小的裂痕开始,缓慢地分崩离析。

他渐渐明白卫庄想要的不只是报仇,他想要制造这个裂痕,他也最终做到了,这之中不只是他跟卫庄,还有许多抗秦势力的助力,比如儒家,比如项氏,比如蛰伏在暗处的潜蛟与赤霄。大厦将倾,只有风雨欲来的平静。

很长一段时间里,盖聂与卫庄分头为“裂痕”奔走,不甚见面。每当卫庄传来消息,盖聂便更怀疑自己一分,他劝慰好了自己,卫庄便是卫庄,不会有错的。

这一日二人又在桑海城碰面,卫庄立在断崖畔,华发拂满肩。盖聂只看得到师弟刀刻般的侧脸。

灰眸,白发,唇角时而讥诮的弧线。

一如往昔。怎会有错?

他在墨家机关城曾错认了天明,几乎害得端木蓉丢了性命。凡是犯过的错,盖聂从不再犯第二次。

想得通透了,盖聂不禁一笑,引得卫庄转过头来看他。

“小庄?”盖聂脱口便唤。罕有的温言细语,却夹了几分局促。

那人一怔,愣了半会才要启唇,冬日里看得见的气流在那对熟悉的唇瓣间辗转。

——他在犹豫。

只是须臾,足够断肠。

再开口的时候,面前那人的眉眼已不再是盖聂熟悉的样貌。

“盖聂。”那人看着他缓缓道,眼里升起微茫的歉疚。

盖聂只觉喉头一哽无法成言,半晌才缓缓点了点头。

“我想无论如何也瞒不下去了,可大人交代的事,我还须用他的身份去完成……”

见面前的人欲言又止,盖聂轻声道:“你放心。”

他会替流沙保守这个秘密。

其实不管他二人如何对立,盖聂总是在做着他所能做的去护着卫庄。无论如何,他毕竟是盖聂唯一的师弟。

盖聂有一个朋友,也是唯一的一个。他可以为故友之托负上不忠不义之名,亡命天涯。他亦曾为了一个遥不可及的梦,几乎舍弃了一切。

他向来就是这样的一个人,总是孤注一掷。

三年之期,便是千万个时辰,千百次有心无心的对视,千百次无端隐没进瞳孔的少年心事,再没谁可以取代了。

盖聂纵然爱天下人,可真正搁进心里的人,也只有唯独的这么几个。每一个他都倾囊以待,可是每一个,他都失去了。

他似乎又复年少时的迷茫。 

难道世事当真,总是如此无常,令人苦痛吗?

他放进过心里的人,他们一个个的,何时就走出了他的生命,当真就是如此了吗?可这明明不是他想要的。他也从来想不明白,那些重要的人为何总是能无情地弃他而去,对他不曾言明的伤痛视若无睹。

无形无相,幻化众生。千变莫名,墨玉麒麟。

他其实早就察觉,只是不愿相信。

这世上唯一一个唤他师哥的人,也已经不在了。

世道凋零,人人自危,一场心事刎了颈,在这世道上不过是平凡的不幸,失去既然已是人间常事,亦不该过分诛心。

身世悠悠何足问?冷笑置之而已。鬼谷门规,一生一死,渐渐地连江湖人也都不再津津乐道。因为与卫庄为敌这件事,在盖聂这里似乎总是提不上日程。

盖聂闭上眼,任凭风从他耳边穿过,日光落在身上,好像当年的鬼谷。在这片黑暗与光芒交织的空旷里,盖聂仿佛看到年少的自己,站在一切的开端,从开端辄始,一步步往今朝走来。

那黑暗浓得像墨,谁会不怕呢?只是握紧了手中的剑,或击筑高歌,为自己壮壮胆罢了。

他想着,前尘往事,终有一日会了断的,三年也好,百年也罢,一日心期千劫在。当年他未能赴三年之约,算他失信一回,如今小庄也失信于他,盖聂想,你我二人终归扯平了。

鬼谷哪里会有誓言呢,或许是年少呓语,韶华如同一场大梦,说过的话做过的事都可以不做数的。往后的很多年里,他们也忘了自己曾说过的,有朝一日若是抱负得偿,天下安定,就回到鬼谷来,收两个徒儿,让他们一起活下去。

盖聂看着年少的自己走远了。他又看到了别人,乌发灰髯,头戴斗笠,是鬼谷子。

“师父……”

待走近一些,盖聂发现鬼谷子的身后还跟着另一个人。

那是个当年与他年岁相仿的少年,少年的手里也握着一支木剑,他身着玄色短衫,戴一条赤色抹额,走过来时步子很稳,看过来的眼神锐利又冷淡。

“聂儿,他叫卫庄,你可以叫他小庄,从今往后,他就是你的师弟了。”

“……小庄?”

盖聂睁开眼睛。

“小庄,你我就此别过。”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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